帘外雨潺,花月枕梦正春风

首页情感故事正文人气:155 ℃时间:2019-03-15 10:25:06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问君愁几许,醉眼婆娑拭空泪,一叹越千年。

——序

【壹】

这是个很古老的故事了。古老到她已经回忆不起那些缠绵悱恻的细枝末节,古老得像她满头青丝中星星点点的白发,若有若无、似真似假。幽暗的烛火印着她跳动的影子,记忆里的明明灭灭和岁月一起在墙上剥落。窗外,枯藤老树昏鸦,荒烟蔓草琴声幽幽,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很多年以后,人们叫她小周后。

封号不过是鸟笼。铜雀春深,锁住了二乔的芳华;金窝藏娇,葬的是阿娇的韶华。她本是鸟,却被这个“小周后”的封号渲染在一幅帝王将相的锦娟上,母仪天下万世景仰,却奈何天哀叹地终也是绣死在了这前朝遗物的繁花似锦上。

已是萧瑟深秋,残花凋零。在巴掌大的深院里,锁住的不过是犹存的几缕残香,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傍晚时分,月亮初上了,凉意清泠泠地倾泻下来,像一首病怏怏的词。她叹了口气,在这曲径通幽的冷宫中大约是呆四年了吧!她不会忘记那个惊慌失措的夜晚,御前侍卫一个个满身是血地倒在眼前,织成一张血雾弥漫的网,无情而苍白。她听见有人在喊:“皇上,逃吧!宋兵杀进来了。”“皇上,不要管周后了,快走!”侍女们四散逃匿的哭叫声,大臣们焦急踱步的哀嚎声,宫外刀剑交错的喊杀声……她瑟瑟发抖,紧紧蜷缩在身边的怀抱里不敢抬头。

许久许久,一切终于平息,她抬起头,一个人满脸霸气站在宫殿前:“降吧!随着大臣肉袒出降。封你为陇西郡公,纵然是个违命侯,但能保住你和周后的性命。”她看到他满脸激愤,却仍是爱怜地看了一眼怀中的自己。她知道他已经准备好殉国的柴草,却终是丢不下自己。他爱她,朝朝暮暮,不诉离殇。这个男人,当了四十年的君王,却没有任何时候如今日般气宇轩昂。他凌然凝视着面前这个叫赵匡胤的男人,她听见他说:“好,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不许侵犯我的子民和我的敏儿。”那一刻她泪眼婆娑,生死存亡之际,他却不忘唤她一声敏儿。

他叫李煜,泱泱大朝万千子民的南唐后主。

她叫嘉敏。他总是喜欢叫她敏儿。她有一个姐姐,叫娥皇。世人皆谓周家双姝是汉末大小乔再世,一样的神清气秀、凤眼星眸、朱唇皓齿、冰肌玉肤,一样的善诗词、精书画、谙音律、通书史、能歌舞、工琵琶,一样的深爱着这个男人。唯一不同的是,姐姐爱的是南唐国主,而她爱的是李煜。姐姐爱得如火似焰,她爱得冰玉清凌。

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年轻的他没有缠上这满身冗杂的帝王气,羽扇纶巾,剑眉星目。他来周家做客,她听见他在满池摇曳的莲菡前吟诗:“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他看到她,却是和气地笑笑:“你是娥皇的妹妹吧!明天我就要娶她为妻了,也许后天我就要登基做皇帝了。只怕满宫的金碧辉煌,终也脏了这刹那芳华。”她懵懂地点头,却见他摇摇头渐行渐远。荷塘月色,渔歌唱晚,十六岁的她早已在这融融的月光中将芳心暗许。

鞠花鞠残,烟水微寒,一帘风月闲,相思枫叶丹。她独倚斜阑,便纵有千种风情,也只能将这万般心事藏在花瓣中。他有他俯仰天地的光环,她有她欲罢不能的惘然。她去宫里看望姐姐时偶尔会遇见他,她看见他雍容华贵后的精疲力竭。她知道他不快乐,他本是个梅妻鹤子的才子,朗朗秀士、冉冉书生。她恍惚回忆起当年荷塘边明媚浅笑的少年,而今却抑郁不得志,满脸落寞地站在梧桐树下,他走不出清秋时节,更走不出这满院的孤独。

这个一国之君的桎梏,终于将他的诗情画意埋葬在了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散发着冠冕堂皇的帝王腐气。

几曾干戈几层泪?几番相思几缕恨?千古的诗篇,谁的寂寞正浓?

【贰】

她至今不知道,当初是什么点燃了爱情的火焰。她只知道她在等,等着为他穿上大红的霓裳嫁衣。她幻想着自己吴侬软语的唇被点成两瓣桃红,新月垂柳的眉勾成一弯翠黛;她幻想着为他甩开水袖轻歌曼舞,为他拭去额角的汗水;她幻想着陪他在西风灌满的毡房里,静候王师北定中原的捷报……她对着铜镜中自己姣好的容颜暗自伤神,她知道他的后宫佳丽三千,她知道自己会在这芸芸尘世间迅速衰老,或者沦为达官显贵政婚交换的牺牲品。

美人已迟暮,英雄已白头,谁还会记得,荷塘月色中吟诗作曲的才子佳人?她怀念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她怀念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不管他是什么皇亲国戚还是粗食布衣。前堂的侍女又开始弹唱:“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琵琶声碎,如泣如诉。千千盼柔肠百转,声声念百般眷恋。

终于,他还是想起了她。姐姐病逝。他约她到御苑红罗亭。月色如水,万籁俱寂,珊瑚床,碧纱帐,锦衾高叠,绣褥重茵。她听着自己脚下的金缕鞋嗒嗒作响,像她的心跳,兴奋而不安,一点点将她淹没。她脱下鞋子提在手上,却见他笑容满面:“你真的和你姐姐不一样啊!”他握着她的纤纤素手,他说他爱她,他说他不会再放开。她泪流满面,这三个字,她等了十年。她不要什么名分,她只是爱他,毅然决然。他疲倦地搂着她,似眠未眠。

夜半时分他开始哭泣,他说他不愿意做这个劳什子皇帝,他只想和心爱的人吟诗作画、归隐山林,十年前是这样,今夜也是,永远都是。他说他要娶她,不是娶一个皇后,而是娶一个可以在宫廷险恶中相濡以沫的爱人。花明月暗笼轻雾,凝珠满露枝。他与她静坐一夜,天亮了,满襟的泪水,温热而冰凉。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也许他和她注定没有平定天下的天分,暖风熏醉,吟诗作赋北窗里。南唐亡国,离歌犹唱,垂泪宫娥。她义无反顾地随他来到这深宫冷院,她本是心如止水的女子,只要侍君左右伴爱朝暮,管它风起云涌更朝换代。他有时会摩挲着她绸缎般的长发轻言:“敏儿,你后悔吗?”她笑而不语,从她呼唤着“何日君再来”时,她就从来没有后悔过。她不愿披着凤冠锦衣母仪天下,她只愿在他咳嗽得厉害时悉心为他煎一服润肺的草药,或者在他凭栏远眺时为他拭去失意的泪水。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白裙素面,淡雅如菡。

她喜欢这样安逸的日子。纵然没有宫中的锦衣玉食,却能和心爱的相守到老。小小的幽宫,世外桃源、与人无争。晨曦初露时,她会当窗理云鬓,把头发和情丝绾成一首婉约的诗,然后一辈子与他这样生死不离。

他病得很重。从亡国的那一刻起就落下了病根,从小南方深宫长大的皇子弱不禁风,押往汴京时便染上了伤害,一年四季不停地咳。他很久不写诗了,偶尔翻翻古籍,描描字帖,更多时候是泪眼迷蒙遥望远方。她知道他的病,是心病难医。她知道他的辛苦,本是为诗词来到凡尘,却要背上如此亡国败祖的千古骂名。她也知道他的不甘,他的悲愤,他的抑郁,他苟活于他人屋檐下的饮恨吞声。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叁】

他开始不停地饮酒,不停地哀戚。也许只有醉酒,才能让他从亡国的阴霾中走出来。那种麻痹了神经的感觉,能让他忘记一切。于是他做到了,可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清醒后他又会回到哀愁忧苦中去。她心如刀绞,她恍惚又见到那个白衣羽扇的少年,他说他不爱做皇帝,他只愿和心爱的人归隐山林。她开始恨命运,恨自己的,恨他的,恨无处不在的乌烟瘴气脏了满池亭亭玉立的荷花。她无能为力。她只能在他醉酒后为他精心泡上一杯解酒的浓茶,缕缕香气,氤氲着她的眼泪。

夜半时分,她被噩梦惊醒。梦中她满脸惶恐,不停地在一团迷雾中追着一个白衣少年,她看到她的碧翠的纱衣被荆棘一条条挂破,黏稠的血散发着糜烂的腥气,她想大声呼叫“别走,别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眼见着少年渐行渐远。她猛然醒来,看见身边他恬静的睡脸。依稀觉得和梦中少年的眉目几分相像,有些烦乱,再毫无睡意,心里像有一群鸟飞过。

她披了长衫下床,纱窗外夜色如水。她想着那个疾行的少年,想着十六岁初遇他的那个夜晚。那个少年,不知何时会回来,先是南唐后主,接着是亡国君奴,然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寂寥的月光,清冷到破碎。

今天是七夕。迢迢牵牛,皎皎织女。他四十二岁的生日,她看他难得开怀一次,也暂且放下愁思,陪他去月下酌酒。

“煜,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的诗,你的茶,你的曲,你的画……”

她淡然不语,他爱她身上很多很多东西,却独独忘了爱她的人。正欲开口,却见他怅然叹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她笑了,这个男人,到底还是爱诗词琴赋和江山社稷多一点啊!四年前亡国时他难以割舍的,不过是她的字字珠玑罢了。剪不断,理还乱,岂止是离愁?多少滋味在心头,谁人能知?谁人能言?那个只求和爱人归隐的少年,终于是回不来了。

半晌,殿外人声嘈杂。有使者禀报:“皇上驾到!陇西郡公,郑国夫人速速接驾!”他诚惶诚恐地叩首,唯唯诺诺地嗫嚅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听见他犹豫着答应着一些事情,她看见他闪烁着躲避她的眼神,她看见宋太宗暧昧淫邪的目光。她有些晕厥,她听见他隐隐约约地在耳边说:“太宗要临幸你,你去罢!不然君身难保……”她终于明白,赵光义——这个弑兄称帝的“宋太宗”,今晚来拜访的,原来不是他,而是她;她终于明白,他要用她的身子去换取他苟延残喘的余生。

她笑了。风华绝代的小周后,弱弱说话,款款走路,从来没有这般肆意地大声。她盯着他黯淡空洞的神色,十六岁记忆中少年清澈空灵的眼睛,终于被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消磨殆尽了。流水落花也罢,春风秋月也罢,君不归,妾身何存?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月上柳梢头,清冷如水,载不动许多愁。

【肆】

她笑着看着赵光义赐给他一杯酒:“来,一醉方休!”于是,一醉方休,他再也没有醒过来,赵光义杀了他,寿酒里浸满与钩吻、鹤顶红三毒并列的牵机药。她笑着看着这个深爱的男人五官收缩,身体蜷曲,抽搐不停,足部拘搂,相接而死。她笑着看着赵光义满脸油汗的脸凑在她耳边:“今世间独剩你我也。”她笑着看着这位君主召来画师研磨作画,要临摹下强幸她的情形《熙陵幸小周后图》……

她笑着看着自己被宋宫中婢女七手八脚地缚住手足,笑着看着自己“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笑着看着自己如雪的肌肤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幸,笑着看着眼前这位宋太宗恼羞成怒又极乐尽幸的脸,笑着看着地上他狰狞扭曲的身体,笑着看着帘帐后面画师们战战兢兢的脸,笑着看着这些曾经的南唐老臣们空洞无神的眼睛,一双又一双,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麻木,尖锐而疼痛。

她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

她看着纱幔上自己光洁的身体和四溅的秽物,红烛摇曳,熏香沉醉。她听见自己喑哑的哭声,心头开始一层层渗出水来。她知道她的君,何日也不会再来了。也许她等的,不是那个白衣飘飘的“君”,而是逍遥世外、远离凡尘的静谧;也许,从开始遇见他就是一个错误,他注定是他的南唐后主,而不是她的“君”;也许,错的不是她,也不是他,没人能逃得过命运的劫数。她无力抗争,他亦束手无策——皇族的悲凉。

也许,她早已死在他之前。

她搭起三丈白绫,一抬头却蓦地发现额角已经有了缕缕银丝,未至而立,一夜白头。烛火快燃尽了,哔剥作响,她看见自己影子在墙上跳跃,妙曼而丑陋。她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白衣少年拉着她的手一路疾行,她知道,她的君来娶她了。

幽暗的烛光“腾”地一跃,终于彻底熄灭。山河永寂。

远处传来一声渺远的鸡啼,天,亮了。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

——《香冢吟》

是耶?非耶?南柯一梦,化为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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