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

首页心情日记正文人气:432 ℃时间:2019-03-16 11:34:25

丁丑年七月二十八日夜,祖父去了。其时我远在东北的沈阳,睡梦中大雪纷飞落满了我的全身。家乡的老人说,梦见大雪裹身预示将穿重孝,所以醒来后我忐忑不安,万分担心着远在山东乡下的祖父。而恰恰就在这时,妻子打来电话,先说祖父病情有些加重,后就告诉我,祖父已于夜里十二点去世了。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妻子再说什么我便一句也听不到了。

祖父患气管炎病已有二十几年,两年前他曾病重,四叔找人为他占卜,卦辞是凶多吉少,于是家里就开始为他张罗后事,祖母连给他扎腰的带子都准备好了。但是那一次经过治疗,他却慢慢恢复了。我就说,祖父闯过了这一关,或许十年八年不再有事呢。今年农历四月间,祖父再次病重,这次没再找人占卜,却是我当医生的一位堂叔判断他不行了。他说祖父的血管已经硬化得扎不得针了,心脏也衰竭得不敢静脉注射药物了。我从沈阳赶回来,看到已经话都难说一句的祖父,心如刀绞。但是我却不能相信祖父真得就会这样离去,就进城请来了一位医术堪称精良的医生,结果只给祖父挂了两个吊瓶,祖父就能开口说话且知道饿了。他一生好吃羊肉,我给他买回一茶缸的烀全羊,他几乎全都吃掉了。我坐在床边喂他吃,眼里不时地往外涌着喜泪,因为我知道他老人家终于又一次死里逃生了。但是没有想到,仅仅两个月后他却无可挽回地去了。

在祖父去世的前半月,我从沈阳回沂水联系从部队转业后的工作安置之事,顺便回乡下看望了祖父,那时他的气色很好,说话洪亮有力,原本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也有些肉了。我就高兴地对他说,再有几个月我就回县城工作了,到时候我就把您接到城里去住些日子啊。祖父微笑着点头,慈祥可亲的样子让我感动。这一天是久旱之后落下一场大雨的日子,我冒雨而来,又踩着泥泞而去。在以往的许多时候,每每与祖父告别我都握着他的手流泪不止,因为他的身体总让我担心再回来时就见不到他了。惟有这一次我是怀着欢喜而去的,因为祖父的良好状态让我感到了放心。然而就是这一次,却成了我们祖孙二人的永别。这使我后悔了那一日为什么就没多与祖父呆一会,为什么就没有好好地看看他老人家。祖父去了,永远的去了,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听到我进院子的脚步声就高兴地喊,是森回来了吗?然后就对祖母说,快给森做饭去呀!再也不能在我走的时候,强忍着咳喘的痛苦,不顾我的阻拦坚持把我送到屋后的土崖上,待我走出很远了他还要喊,骑车小心呀!祖父永远不能疼爱他的孙子了。

人世间没有哪一种感情能像亲情这样持久,谁都希望自己的亲人健康长寿永远不死,但又有谁改变得了人世间的生死定数呢?二十七年前,我年仅二十九岁的父亲不幸离世,祖父无法承受失去爱子的沉重打击,一夜须发皆白,精神也一度失常了,他满山遍野地奔跑,寻找再也找不回的儿子,那情景让天地为之动容。而今祖父去了,地下的父亲当然不知难过,但是他的儿子却接受不了失去祖父的事实。当我从部队赶在回家奔丧的路上时,尽管急得牙疼,但我仍然不敢相信祖父是真的去了,他的影像在我心中是那样的清新生动,怎么会说去就去了呢?可是当我回到家中,看到两间破旧的老屋里真的没有了祖父的身影时,我感觉整个世界倾刻间空空荡荡了,我扑通跪倒,长哭不止,心在滴血。

一场秋雨是刚刚停了的,可院子里那棵老柿树上却仍不时地滑落着凄冷的雨滴,更有一枚一枚的黄叶默默飘零着……那是上苍读懂了我悲痛的心,与我一起追悼着我敬爱的祖父啊!

世上感情至笃的父子举不胜举,而情至刻骨的祖孙却未必多见,因为隔代之间的情感往往是难以沟通的。但是我与祖父之间却建立了非同寻常的祖孙深情。

我从两岁开始就让祖父搂着睡觉,我尿床,常常一夜尿两三次,那时家里穷,只有一床被褥,祖父疼我,我在里边尿了他就把我抱到外面来,我在外边尿了他就把我抱到里边去,两边都尿了,他就让睡在另一头的祖母搂着我。冬天的早晨,祖母早早起床呼达呼达拉着风箱烧开一壶水,冲一碗茶汤端过来,他披上大袄坐起来把我揽在怀中喂我,我若不喝,他就唱个歌谣哄我。什么时候我喝饱了,他才把碗中的残汤喝下去。有时候天下大雪了,喂我喝完了茶汤他起床去拾粪,我哭着也要跟他去,他就哄我说,好孩子听话,爷爷出去给你捡个火烧来。果然回来的时候怀里就揣着个热火烧,起初我还真得以为是他捡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到生产队的火烧房里用麦子换的。在那么贫困的年月里,过节吃顿饺子都犯思量,祖父却为他的孙子营造着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个童话般的世界给了我一段幸福的童年时光,也是我对他老人家产生深厚感情的基础啊。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改嫁了异姓。祖父曾想留下我以求感情上的安慰,但是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母亲没有答应。祖父想念我,多少个夜里难以安睡,只在院子里痛苦地徘徊。几个月后,他硬着头皮去母亲那里看望我,却遭遇了我的外祖母,外祖母横在大门口不让他进去,还用拐棍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脑壳对他进行辱骂。祖父的怀里抱着奔出来的我,他蹲下去,一声不吭,只流着泪任外祖母敲着、骂着。他知道外祖母之所以这样对他,就因为他是个富农份子、是个入过国民党的人,父亲活着的时候,外祖母就常常掇弄母亲和父亲离婚,害怕母亲跟着父亲影响我舅和我外祖父的政治前途。如今父亲死去也算祛掉了她的心病,祖父却又登门玷污她女儿的贫下中农门庭,她怎能不火呢?所以祖父忍着,忍着,像是理亏似的忍着。但是,那种莫大的屈辱不仅祖父终生不忘,也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灵……

好在母亲还是懂道理的,她不仅同意祖父看望我,还同意祖父每年夏冬两季把我接回老家住些日子。祖父因此而感激她,每次接我就主动说好什么时间把我送回来,而且一言九鼎。而我每在祖父身边待些日子就再也不想离开,到了约定的时间祖父要送我,我就抱着院子里一棵香椿树哭个不停,祖父受不了,就也蹲在香椿树下抱头大哭,祖母和几个叔叔也都围着我哭。全家人哭上好一阵子,祖父知道必须信守诺言,就哄着把我背起来,一路流着泪把我送到母亲身边,再一路流着泪独自返回来。

八岁那年春天,我离开母亲独自翻越几十里的山路回到祖父身边再也不走了,这件事虽然引起了一场官司,外祖父摆起十足的贫下中农派头在当时的XX公社革委会主任面前三句不离两句地提说祖父是富农份了、国民党员,但我终究还是回到祖父身边了。

这年春天,我们家正经历着生活上的重大困难,因为父亲的生病和死去让祖父欠下了难以负载的债务,为了还债,已经连续两年口粮一下来祖父就把大部分拿出去卖掉。头年粮食欠收,本来分得粮食就少,祖父却又卖掉了很多,至使一家六口只剩下了几百斤地瓜干,祖父计算了一下,每人每天三两,刚好可以维持到夏收之季,就责令祖母严格按他算出的定量上炊,不足部分全用糠菜填补。家乡人喜吃煎饼,可在那个时候,我们家却只能吃糠菜窝头。那是拿都没法拿只能用手捧着才能送到嘴里的东西,又苦又涩,不是饥饿过度是难以下咽的。祖父不忍心让我同全家人一样受苦,就到生产队借来一些麦麸,让祖母从大家的口粮里抠出些地瓜面掺上烙煎饼给我吃。煎饼挂在房梁上的小筐里,比我仅大几岁的四叔总是馋得咽口水,却是一口也吃不到。

祖父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的古文功底很深,读过众多古籍。从我记事起他就给我讲很多动听的故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冬天落雪的日子,祖父坐在纺车前一边纺线一边给我讲《呼家将》,一场大雪让他把整本的书讲了一遍,迷得我不知了冬天是冬天。到后来,当我从事了创作、被人称为作家的时候,我常常想这是与祖父那些迷人的故事分不开的。而我自己能写书了,回到家里,祖父仍要给我讲“列国”说“聊斋”。这个时候他已不是单为给我讲故事,而是通过这种方式与我交流,更是为了说古喻今教育我。他对现实中的许多现象是极为愤慨的,就担心我会受到影响,便想给我灌输一些正统思想,希望我做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好人,做个对得起社会也对得起良知的作家。而今祖父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再也听不到那些熟悉而又动人的故事,再也不能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了。但往日的情景犹在呀,它使我每每回想起来心就揪痛,痛得我不敢回想,却又不由自主。

对于我成为作家,祖父是自豪的。尽管全国像我这样的作家多如牛毛,但在祖父心目中的份量却很重。他是从很早就盼我长大有出息的,可我上初中时,却因背不上书包常遭同学嘲笑而自愿退学了,祖父几次劝说不能改变我的执扭,就气得骂了我。他是从不舍得打骂我的,那一次是实在气极了。后来我迷上了文学创作,他就对我没有了信心,说,你是干什么都是十分钟的热度,不会成功的。再说你上学那么少,怎么能写得出文章来呢。直到我在部队通过自学真得有文章发表了,他才由衷地笑了,对人说,然森这孩子还是有志气的。此后就时常关心我的创作情况,每每写信就打问我又有什么文章发表了。嘱我要坚持下去,要吃得下苦,受得下累。在他第一次病重的时候,我正创作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白妖》,写完二稿后我读给他听,他说好啊,比头一本好。以后就常常打听这部书的出版情况。第二次病重以后,他仍然掂记着这部书的出版,其时这部书刚刚付梓只有封面,我不愿让他再听到尚未出版的话,就把封面套在别人的书上拿给他看,他浑浊的双眼看不清我的名字,就用手颤微微地去摸,嘶哑的喉咙费了很大的劲才冒出一句含浑不清的话,“这是你写的那一本吗?”我说是。他笑了,眼睛里充满了欣慰的光。我一转身,眼泪再也无法抑制的流下来了。现在,《白妖》已经出版且有了一点小小的反响,祖父却再也看不到了。今后我还要继续地写作,继续地发表出版作品,可是没有了祖父的关注,我的文学世界就少了一根有力的支柱啊。

祖父去了,他把悲痛留给了我,他把思念留给了我,也把无限的愧悔留给了我。我在不断地回想着他对我的种种好处的同时,也在不断地痛责着自己不是一个好孙子。他患病的痛苦是我无法替代的,却也没有为他创造好一点的生活条件。城里的大官们稍感身体不适就要住院,还要疗养,而他身患重病却只能在家里吃些便宜的药物忍受痛苦,我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是不能与那些达官显贵们相提并论的,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以自己的力量改变他的生活质量呢?那怕是让他生活的稍好一点也好啊。可我就连想过为他买一些西洋参让他补补身子也只是有了想法而没能做到,这不仅仅是因为无能,也不仅仅是因为经济拮据,更重要的是自己不孝啊。而今他去了,我常常在睡梦中看到自己为他盖起了一座漂亮的房子,为他买上了可以前后摇晃的躺骑,让他看上了彩色电视,给他弄来了他也许见都没见过的各种补品……我知道这是自己的潜意识里的一种自我安慰,所以醒来后我总是长久的流泪,也更加重了内心的自责。我不知道这种心灵的折磨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许直到有一天我也去了那个世界,有了弥补的机会为止吧。

祖父,您就多在孙子的梦里出现吧,让他与您长长地交谈,静静地听您训教,只有这样他的灵魂才会安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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